作者丁振宏,1965年8月出生,新丰镇人,大丰区政协委员、政协文史研究员。1982年12月参加工作,1989年3月调入中国银行大丰支行至今。
世界著名建筑大师贝聿铭先生,2019年5月16日在美国纽约家中逝世,享年102岁。
一代巨星陨落,身后留下的经典永在人间。美国肯尼迪图书馆、台湾东海大学路思义教堂、北京香山饭店、香港中银大厦、法国卢浮宫金字塔、德国历史博物馆、苏州博物馆新馆、澳门青少年科技馆等中外杰出代表作品,无不体现了中西建筑文化之精髓。
贝聿铭先生于1917年4月26日出生在广州,近代苏州四大望族之后。他家境优渥,颖悟绝伦,成年即远赴美国留学,先后在麻省理工学院和哈佛大学就读,专攻建筑学。70年的建筑生涯,贝聿铭为世界华人赢得了巨大声誉,被称之为“现代建筑的最后大师”。而他“子承父业”的三个儿子贝定中、贝建中、贝礼中,取名寓意稳定中国、建设中国和礼仪中国,饱含着浓浓中华情和拳拳爱国心。
遥望星辰,拨开迷丛,笔者考证发现:贝聿铭家族与大丰有着天然深厚的历史文化渊源。
父亲贝祖诒:恩师冯嘉锡勘察选址大中镇
贝聿铭先生
贝聿铭父亲贝祖诒
贝聿铭的祖父贝理泰、叔父贝露荪、父亲贝祖诒等都是民国时代的金融家,特别是父亲贝祖诒最负盛名。贝祖诒纵横驰骋近代中国金融界数十年,享有民国“金融巨子”之美誉。
贝祖诒(1892-1982),号淞荪,1911年,他考入西南交通大学,毕业后入职于盛宣怀创办的汉冶萍煤铁公司统计部,在公司上海办事处任会计,1914年进入北京中国银行总管理处总帐室任会计。考察贝祖诒成长经历,除了他本人的卓越才干与品德,以及其父贝理泰和贝氏家族在金融、实业界的人脉关系外,有一位伯乐对贝祖诒职场生涯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,他就是常州武进人冯嘉锡。冯嘉锡是晚清广东著名廉吏和知名财政金融家,曾任中国银行广东分行经理、大丰盐垦公司常务董事等职。
1914年,在北洋政府财政部和中国银行总管理处联合力荐下,冯嘉锡就任中国银行广东分行经理,上任伊始,他十分重视人才培养,大胆起用新人,引进专业人才赴广东分行任职。贝聿铭的外公庄得之,与近代洋务派代表人物盛宣怀有戚谊之情,且冯嘉锡与盛宣怀、庄得之三人都是同乡武进人。而常州武进近代名流赵凤昌、孟森,以及贝聿铭堂叔公贝润生等均任中国银行商股股东联合会干事,张謇任会长,之后,他们与冯嘉锡,以及盛宣怀的亲家刘梯青等,都成了大丰公司创办和发展的骨干力量。
冯嘉锡与盛宣怀两人感情甚笃。早在1894年,盛宣怀督办的“上海华盛纺织总厂”成立,初创之时盈利丰厚。1901年初,该厂却宣告破产重组,引来各方责难,盛宣怀内心十分郁闷。对此,1902年2月盛宣怀专门致电冯嘉锡,陈述了华盛资本构成、负债状况、处置方案,以及破产缘由(系原棉供应受国外市场控制是主要原因之一),希望冯嘉锡从中说项,以正视听。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冯嘉锡的声望和才干。
1915年,在冯嘉锡延揽下,中国银行总管理处调派时年22岁的青年才俊贝祖诒,赴任中国银行广东分行营业部主任兼总会计师。当时的广州已陷入政潮漩涡之中,他们殚精竭虑、共克时艰,昼则尽力于业务,夜则竭思于广事,以维持金融之信誉。因此,在冯嘉锡悉心指导和奖掖下,贝祖诒才干、学识、人品和业绩得到了淬炼和业界认可,在金融界崭露头角,随后升任该行副经理。
然而,1916年8月,广东军阀龙齐光部索饷倍亟,纵容部下劫持中国银行广东分行库款。冯嘉锡痛感国事阽危,金融淤塞,倍觉心力交瘁,欲辞去经理一职。北洋政府财政部总长陈锦涛等人立即去电,极力挽留,电文曰:“广东中国银行经理冯嘉锡,才长守诘(洁),两年来粤经理行成绩昭著。当此金融紊乱之后,非得一信用素著之人维持银行。”从电文内容可见一斑,冯的确是一位堪当大任的“黄忠”式老将。贝祖诒在回忆此段经历时说:“当时祖诒奉命暂兼行务,责重肩巨,本不敢拜命,年来粤局纷扰,迄无宁日,而祖诒支撑危局,亦已心力交瘁。当兹南北分裂愈趋极端,则广行维持益形艰困。”由此可见,民国卓越的金融家正是在这样纷繁复杂的恶劣环境中成长起来的。
1918年,年逾七旬的冯嘉锡辞去经理之职,推荐年仅25岁的贝祖诒出任中国银行广东分行经理。告别之时,冯嘉锡对贝祖诒说出自己晚年打算,吾国民族纺织业正当勃兴,而纺织根本在棉,谋扩张植棉,入股创办大丰公司。之后,贝祖诒又参与了香港中国银行创办,任经理之职,期间,他为中国银行融入国际化、现代化,倾注了热情、智慧和艰辛。
1927年北伐战争胜利后,贝祖诒接替资深的金融家宋汉章,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经理。在任期间,原由中国银行上海分行牵头组建的通泰五公司债票银团(1921年7月时任经理宋汉章是银团银行业代表),于1929年6月又与大丰公司董事会等商洽成立大丰公司维持会,直接由银团派人管理公司经营。1937年起,贝祖诒相继担任中国银行董事兼副总经理、常务董事及中央银行总裁等职,成为民国时代中晚期中国金融界的翘楚人物。
贝祖诒人生成长的重要推手——冯嘉锡,他辞职返乡之后做了些什么?他在大丰留下了什么样的足迹?冯嘉锡先赴素有“中国纱业之先进,新工业之前导”之称的苏州苏纶纺织厂任厂长之职,同时,热心地方社会公益慈善和文化教育事业,与人创办了常州平民工厂、育婴堂、寿安医局、贫儿院等。1924年5月在大丰公司第六届股东会议上,冯嘉锡因其声望卓越,视野宏阔,而被推选为大丰公司常务董事。
耄耋之年的冯嘉锡,不顾年事已高,于1924年至1925年之间,数次深入大丰垦区及新丰镇调查研究,感叹曰:“遂到新丰集警所稍憩……弥望青葱田畴,则规画井分,河渠亦条分缕晰,纵横数十里皆属平原,诚为膏腴之府……”,遂向公司董事会提议创建“大中集(镇)”,设立垦区小学、工程研究社、新丰垦区医院和纺织工业社等。1927年大丰垦区又一个新型集镇——“大中集(镇)”诞生。今天的大中集(镇)就是冯嘉锡当年亲赴现场勘察选址的,他说:“垦区仅有新丰一镇,宜添置新集镇,为适中计,暂划200亩,在阜丰西角与和泰德阜4区连界之间添一新市镇。”
堂叔公贝润生:发起成立大丰盐垦公司
贝聿铭堂叔公贝润生
1918年12月24日,大丰盐垦公司在上海成立,贝聿铭的堂叔公贝润生是重要发起人之一。那年,贝聿铭出生不久,他的父亲贝祖诒在广州刚被提拔为中国银行广东省分行经理(行长),之后贝祖诒又转赴香港和上海中国银行任经理之职。
贝润生(1870-1947),名仁元,他是近代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“颜料大王”,也是近代上海工商界领袖人物,曾任上海商务总会协理(副主席)、全国商业联合会副会长、苏州旅沪同乡会会长等职。
贝润生早年勤勉淳厚,长袖善舞,因任职上海德商颜料买办而发迹起家。他乐善好施,热心文教公益,桑梓之情甚浓,参与创办同济德文医学堂(同济大学),是华人校董之一;捐资创办苏州吴县城东幼稚园、上海中华职业教育社等;赞助苏州市政建设,在城垣北面,建成梅村桥和新马路等。
1917年,贝润生从曾任沪军都督府民政总长李平书处购得苏州四大名园之一——“狮子林”,并斥80万大洋巨资修葺,经7年时间全面整修之后,将“狮子林”供于贝氏族人子孙共享,并在园内增设了贝氏祠堂,祠堂旁又捐资建立了贝氏承训庄,赡养、救济族人。
据贝聿铭回忆,小时候常在“狮子林”中追逐嬉戏、玩耍,他说:“我后来才意识到在苏州让我学到了什么。现在想来,应该说那些经验对我后来的设计是有相当影响的,它使我意识到人与自然共存,而不只是自然而已。创意是人类的巧手和自然的共同结晶,这是我从苏州园林中学到的。”
正是由于贝润生豁达人生的情怀、眼光和胸襟,使得贝聿铭从小在灵魂深处,得以受到古典园林的文化艺术之熏陶,浸染着博爱、厚德、孝道等中华传统精神气质,从而让贝聿铭度过了一生中难以忘怀的童年岁月。
然而,贝润生投资创办大丰公司的事迹却鲜为人知。1917年5月,大丰公司筹建创办之后,他就与另一名上海“颜料大王”邱渭卿,联手参与大丰公司筹建,两人都成了大丰公司24位发起人之一。
1918年3月,大丰公司在上海通海实业公司召开第二次发起人座谈会。此次实际到会人数18人,主要听取了临时主席张退庵(张詧)先生报告公司经过状况、办事人王已劲报告筹备情形及需款概数。有贝润生、周扶九、徐静仁、周采臣、邱渭卿和张退庵6人作了表态发言。贝润生则率先发言:“扶老(周扶九)为公司最初发起人应请多认股。”从而促成了周扶九当场表态说:“敝处除以垣产入股外,自当酌认若干,尚希到会诸公尽先签认。”经贝润生等人努力,当天签认股数顺利,现场签定垣产入股计56.8万元,现资入股78.5万元,合计135.30万元。正是由于本次会议的成功召开,大丰公司在当年底得以顺利成立。
大丰公司初始注册股本金额达200万元,拥有土地约120万亩。大丰公司开拓经营,改善民生,始终秉承社会公益慈善理念,尤其是在公司成立初期的1919至1921年三年间,大丰公司对南通市政道路、南通大学、南通更俗剧场、东台母里师范、丁草国民学校等地方公益事业,捐赠了计8.6万银元。据《淮南盐垦公司管理处总概况表》17家重点盐垦公司统计,截至1936年底,共计投入资本总额达1567.28万元,其中大丰公司一家总额达572万元,占27.4%;共计移民佃农304980人,大丰公司移民佃农94174人,占30.9%。
1936年底,大丰公司新一届董事会在董事长徐静仁的主持下开始分田,《祥丰区股东花名田亩册》记载,贝润生分得1700亩土地,股额3.4万元。贝润生生有二子,长子贝义堃、次子贝义奎,当年贝润生遂将名下部分股票,分给了四个孙子贝聿新、贝聿源、贝聿铣、贝聿瑞,分别是375亩(优先股票号码675-7等)、125亩(690-694)、125亩(695-99)、125亩(700-4),股票登记地址:上海法租界贝勒路25弄5号。所分得的土地经营,可自行派人管理,也可由公司代管。
在贝聿铭上述四个堂叔伯兄弟中,其中有两位相当有才华和成就,一位是科学家贝聿铣博士,美国兰德公司民用技术项目主任;另一位是贝聿瑞(焕章),1953年他曾代表贝家晚辈,主持将自家园林“狮子林”无偿捐赠给国家,深得毛泽东主席、周恩来总理的高度赞扬。贝聿瑞1956年起任上海市政协委员、上海市民建第一至七届会员,后寓居香港。贝氏家族子孙在大丰留下踪迹,也让大丰这片神奇的土地增添了别样的人文风情。
外公庄得之:以巨资投入大丰垦殖事业
贝聿铭母亲庄莲君
上海银行是“上海商业储蓄银行”简称,它是民国时代最著名的私营银行“南三行”之一,曾孕育了“中国摩根”——陈光甫等一批杰出金融奇才,陈光甫也是江浙财团主要代表人物之一。
追溯上海银行创办,应与贝聿铭的外公庄得之、祖父贝理泰等人的支持密不可分。庄得之(1869-1939),名录,常州武进人。他是盛宣怀夫人庄德华之堂侄,早年在张之洞、李鸿章手下筹办军需;1903年协助盛宣怀等人参与筹建沪宁铁路,获候补道台(正四品)之官衔。1904年庄得之先在上海奥商信义洋行任买办,主要从事军需物资交易,嗣后,与上海德商礼和洋行合并,继任买办之职。1921年11月,庄得之出任“中国红十字会总会”理事长,他救灾恤邻,劳瘁不怠,是民国时期任职时间最长的理事长。“中国红十字会总会”由盛宣怀于1905年在上海创办,盛是首任会长。
庄得之十分重视子女的文化和品德教育,其女庄莲君是贝聿铭的母亲,这样一位大家闺秀,她才华横溢,温婉娴雅,有较高的艺术素养,是一位笛子高手,同时又有扶危济困、悲天悯人的思想情怀,曾任中华慈幼会募捐委员。童年时代的贝聿铭在母亲庄莲君抚教下,性格基因中就已蕴藏着独特的艺术禀赋和人文精神。贝聿铭深情地回忆说:“我的母亲是一位颇有成就的书法家、诗人、音乐家。所以母亲这边的家庭更具有艺术氛围,母亲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,让人学会在寂静中倾听。”
1915年,庄得之与陈光甫、李铭、王晓籁等人,在上海开筹办上海银行会议,初始注册资金10万元,庄得之认缴最多,陈光甫所认缴的一部分股款也是由庄得之垫资。当年6月2日,上海银行在上海宁波路八号顺利开张,庄得之任上海银行董事长,陈光甫任总经理。姚崧龄先生在《陈光甫一生》书中记载曰:“开业时,缴足股款之股东仅七人,中有庄得之氏,向与浙江省银行往来,与陈光甫并不相识。经李馥荪氏介绍,认股特多,被推为董事长,继续任职者凡二十四年,光甫则任总经理,总摄一切。”
上海银行由于先进之经营理念,开业半年,信誉渐著,社会各界拥趸者甚众,引得孙中山、宋子文母亲倪桂珍等人纷纷参股。因此,上海银行也有信心、有雄心与资本实力强劲的外资银行相颉颃,迅速站稳上海滩,营业机构辐射各大城市,在中国金融界中脱颖而出,继而成为民国时代私营银行的标杆。上海银行倾心支持中国民族企业和社会民生事业发展,南通张氏大生实业集团、上海荣氏集团的申新纱厂和福新面粉厂等重点企业,上海银行的贷款投放量为最多。而在上海银行,以及上海银行旗下的中国第一家旅行社——中国旅行社开办初,也得到了贝聿铭祖父贝理泰的戮力支持。成立当年,上海银行增股至20万元时,贝理泰出资5000元,为该行终身董事,正当此时,贝、庄两家结为姻缘。1917年贝理泰出任上海银行苏州分行经理,之后,又任中国旅行社苏州分社经理。
那么,上海银行与大丰沿海垦区开发有何历史渊源呢?上世纪20年代初,张謇等人倡导的淮南垦殖事业风起云涌,上海银行积极响应时中国银行副总裁张嘉璈之倡议,参与发行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家股份制企业债票——通泰五公司债票银团,银团在大丰公司投入100万元企业债票,支持大丰垦殖事业发展。
1928年元月10日,陈光甫在日记中记载曰:“贯澈(彻)到底之农业贷款(指通泰债票而言)及完成上海造币厂,诸大事皆有共用提携之智识,而后可为之。”1929年,大丰公司陷入债务危机,经营步履维艰,公司董事会与通泰银团、兴丰银团商洽,决定成立大丰公司维持会,推举了中国银行南通分行经理卢汉屏任维持会主席、上海银行南通分行经理赵汉生任维持会经理,公司维持会设立于新丰镇上。
1930年,大丰公司因欠上海银行贷款约20万元,公司以东南片4.9万亩土地,抵债给上海银行。经上海银行董事会及总经理陈光甫的批准,创办商记垦团,由赵汉生负责筹办兼任董事长。垦团计投入39万元,汪育三(银行职员)任经理,主持兴修水利,改良土壤,采取边垦殖、边经营、边分割售地的灵活办法,特别是上海银行推行买地可“分期还贷”的方式,此种做法在当时新式银行中是一个创举,吸引了不少购地者,开辟了银行业“分期还贷”的历史先河。
商记垦团董事长赵汉生之子赵无极,法籍华人、世界杰出画家,是贝聿铭的挚友,他们俩及美籍作曲家周文忠,并称之为海外华人“艺术三宝”。赵无极在1979年、2006年向贝聿铭设计的北京香山饭店、苏州博物馆新馆,分别捐赠两幅水墨画和六张版画作品,诠释了两位艺术大师历史性的精神融合和心灵对话。
1936年底,大丰公司在新一届董事会主持下分田,仍然还有股份金额6.5万元,挂靠在上海银行副总经理李芸侯名下,分得3250亩土地。上海银行在大丰的土地上留下深深的足迹。其时,贝聿铭的外公庄得之上海银行董事长职务一直未有变动。
上世纪二十、三十年代,进步的民族资本企业在夹缝中艰难跋涉,贝聿铭家族是参与其中的一个代表。他们以改善民生为己任,以资本投入为杠杆,在大丰这片神奇的土地上,点燃了区域垦殖文明之光,为一代代大丰人追逐梦想,开辟了更加广阔的天地和美好灿烂的前程!